秦宫一生花底活 by 艾独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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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宫一生花底活 by 艾独枢
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 ·文案:·1935年的宫先生(原创攻)X秦川,严峫、江停客串·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 yin -差阳错 民国旧影·搜索关键字:主角:宫先生,秦川 ┃ 配角:严峫,江停 ┃ 其它:·一句话简介:家国天下,天下家国· · ·第1章 ·宫先生有一半苏联血统,姓氏翻译过来是宫殿的意思。
他少年时一直在欧洲长大,近几年才回国继承母族留下来的厂子,手里生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没多久就和中央银行和中国国货银行搭上了线··官商从来穿一条裤子,他得了国民政府财政部青眼,在钱币司挂着职,中日商榷关税的时候亦出力良多。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一日,民国二十三年关税库券刊行,总额一亿元,代号“二三关”··宋子良联合上海滩黄金荣、杜月笙,派人在“二三关”库券开盘伊始抢抬价钱;陈行派人四下散布谣言:中央政府已经决议收回“二三关”库券,改发“二三关”税公债。
散户信以为真·银行则以为此时抛出,不久价位必跌至比他们卖出时更低,那时再买入库券,等候财政部以证券生意业务价位对折结算,自然稳赚不赔··一周后,财政部次长兼钱币司司长徐堪约中国实业银行的刘子余共进午餐,委托刘子余代为购进八十万元“二三关”,过几天再抛掉。
消息一出,散户纷纷“跟批头”,拿出多年积蓄或贷款抢购“二三关”库券··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面对国债基金治理委员会主任的询问,一口肯定了谣言,至此银行商会巨贾也入了彀。
眼见炒作到位,宋蔼龄授意财政部通过中央社公布了一条简短新闻,称银行结算库券必须根据之前跟银行签署的协议在划定的时间内给价整理,拖延一律以“破损债信”论处,并且强调“该决议已获得蒋委员长的首肯”。
新闻一公布,银行界不得不高价回购库券··多头完成,财政部讲话人再次登场,“郑重声明并无收回’二三关’库券改发公债之举”··“二三关”库券市价立刻狂跌,而宋蔼龄等人在这次空头炒作中牟取了约两千五百万元的巨额利润。
时任财政部公债司司长蒋履福斥资三十万元抢购“二三关”,消息一出便患上了心脏病,厥后去世··因“二三关”而病情猝然发作、跳黄浦江、卧轨、坠楼横死的共二十四人,受刺激得病的不计其数。
金融界地动山摇,先前一直毫无动静的宫先生却出手买下了几家新的卷烟厂、钨铁厂、铜矿、无线电制造厂,旁人呕血低价卖厂还债,眼瞧着他赚得盆满钵满接盘··同时,鸡飞狗跳的官场里他踩着一地鲜血上位,代表总税务司与中央银行斡旋,直接推动了十年期政府债券的发行。
宫先生升调来上海特别市的时候同僚全当他是磨牙吮血的怪物,心中畏惧,暗暗结伙排挤··他也不在意,连出入风月场合也是独来独往,偌大家业甚至连个司机都没雇。
他统领研拟币制改革草案的班子,今天因着法币兑换银币的限期远近磨了一天的嘴皮,办公室里弥满乌七八糟的劣质烟味,下班后他连车也不想开,只嫌逼仄,随手扯开领口,打算独自去扬子江路的总会大楼喝上几杯。
总会大楼的吧台长34米,号称世界第一长,也的确是有些过于长了··从他第一眼看到秦川,他喝了整整三杯伏特加,秦川才走到他身侧坐下··警察制服刚取消了容易弄脏的白色领章,秦川衣领上倒是别着铜字。
宫先生的目光从秦川制服的袖章上一掠而过,笑着举杯:“我还是第一次见有长警能把制服穿得这么赏心悦目·”·夏季警察制服是土黄色,然而秦川显然不是靠鞍的马,制服的收腰设计显得他身形极为精干利落,大概刚刚值班结束,身上还带着铁械的冷腥气;文质彬彬的金边眼镜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他身上的肃杀,看上去颇为俊雅。
宫先生黑发黑眼,混血之处全体现在英俊五官极大的高低落差,穿着极时髦的西装三件套·虽然喝了不少,但坐姿端方,丝毫不显醉态,连口袋巾露出的五分之一比例都依然恰如其分,马甲外一截细细的怀表链正随着他举杯的动作轻晃。
秦川微微一笑,摘下大檐帽放在吧台上,和帽徽同色的金边镜框上流光一闪而逝:“过奖了,我也难得见有人穿全套西装出入市政厅·”·国民政府规定以长衫马褂为男士正装,但宫先生显然是个我行我素的主。
职业习惯让秦川观察了一下宫先生的衬衫和皮鞋材质,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顿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宫先生的脸··他时常见侦查队长严峫穿Calvin Klein、VAN HEUSEN或GANT之类的舶来衬衫,和SAXSON或FREEMAN的进口皮鞋,也练得一眼就能看得出料子好坏。
严峫是前首富之子,和秦川是经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然而自从某次办案的时候遇到党务调查处处长江停,严平贵就忘了苦守寒窑的秦宝钏··有一次秦川和高盼青撑开大办公室朝南窗口的百叶窗,凑着脑袋注视严峫的身影匆匆出了警察局,快步穿过车流走向马路对面,拉开车门。
“我艹……”高盼青喃喃道,“奔驰770大奔……听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和日本天皇裕仁的座驾也是这个……”·秦川拍拍他的肩聊表安慰,却没想到日后自己会坐上劳斯莱斯幻影。
扯远了,警察局有各级机关明面上职位调动的第一手资料,在这个位置上若是不知道什么人不能惹,那也用不着混了··秦川认出这个Mr. Kung是从财政部空降来的办公室主任,同时是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的常委,从他的年龄来看拿到这个职位算得上是非同寻常了。
去年六月中国建设银公司成立的时候就有他的影子;国民政府七月发行了用于围剿中央苏区军费的特种国债,十一月发行了卷烟印花税垫缴债券,他都积极响应认购,在商界颇具影响力,家底不比严峫他家薄。
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宫先生笑了笑,眼底闪着酒中碎冰似的光,抬臂将杯底酒一饮而尽:“警官若是看搿西装样子好、面个考究,吾叫裁缝来给侬也做一身,算在吾账上。”
秦川失笑:“萍水相逢,您太客气了·一杯伏特加,谢谢·”·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酒保说的··“巧了,我刚开的这瓶还没喝完,这杯我请了。”
宫先生不由分说地吩咐了酒保,随即认真地看着秦川,“警官不用跟我客气·我最近在补国学,看到一句话叫: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您要是觉得这种西装好看,我自然要送您一身同样的。”
秦川怀疑他有点喝醉了··但又好像没有··秦川不是本地人,并且向来不屑去学上海口音·宫先生才听秦川说了一句话就立刻换了北方官话照顾秦川,醉鬼会有这般敏锐体贴·宫先生看着秦川捋起一截袖子来,五角星松松地翻在手肘处,黑色大理石吧台衬得他搭在上面的手臂惊人地白。
视线再上移,腕骨处凸起的曲线润如玉胎,瘦而有力的手指松散地握在玻璃杯上··宫先生喉结滚了一轮,略带狼狈地转开目光,看向墙上的阮玲玉海报··然而再一眨眼,墙上刚香消玉殒不久的佳人竟换了眼前秦川的面孔,戴着眼镜含笑睥睨。
果然是醉了··宫先生在那几个刹那想到了很多比拟,比如秦川的轮廓像鲁迅的笔,内敛锋芒、气势酣畅;比如秦川的气质像谭延闿的字,休休有容、庸庸有度··色令智昏。
他看着秦川,缓缓说:“今天见了您,我倒像是上了堂国学·”·秦川颇有兴致地挑眉:“怎么讲”·“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秦川用了几秒钟思考他是暴露了纨绔本- xing -,还是单纯喝醉了··但无论如何,宫先生这句话已经算是逾越了,秦川也不准备再搭话,招呼酒保来结账。
酒保早就收了宫先生的整瓶酒钱,自然没有一杯酒卖两次的道理,只收了秦川付的倒酒小费··宫先生想给秦川买衣服惨遭拒绝,眼见乱他心曲的主角要走,忙打开钱夹给酒保结小费,还执意要送秦川一个信物,不要不行。
总会毕竟是个高雅场所,满堂花醉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秦川不想和宫先生拉拉扯扯,便将宫先生哄着出了门··宫先生打开钱夹,翻出一枚银币,笑吟吟道:“警官,我原本没有携带纪念物的习惯,想是因为预料到不久后便要遇见你,因此提前备上信物罢——这壹圆,原来是缘分的缘。”
那是一枚壹圆银币,中央造币厂今年所铸,正面刻国父孙先生头像、背面镌双桅帆船··罗斯福上任后为了应对资本主义世界金融危机,美国国会于1934年6月通过购银法案,规定白银实行国有,贬低本国货币来刺激出口,倾销国内产品,刺激中国等银本位国家的购买力。
到去年年底,全世界银价涨了26.7%·白银大量外流,国内产品出口困难,经济几乎崩溃··内行人都知道国民政府停铸银元、将白银收归公有是迟早的事,因此二十四年的银币越印越无人问津。
宫先生一贯是与人逆反的驴脾气,别人若是争抢,他浑不在意;别人兴致缺缺,他倒想凑热闹,特意访了一次中央造币厂,拈了几枚放在钱夹里··秦川戴好帽子,径自上黄包车离开,俊朗的眉眼隐在檐下,显得下半张脸和鼻唇线条极为端正。
宫先生站在高大的石柱下目送他,身形笔挺修颀,沿着扬子江路慢慢走,让五光十色的夜风吹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这位警官姓甚名谁··不过也无妨,查查就是了。
首届集体结婚典礼将于四月三日举行,社会局的吴醒亚提前派人来问宫先生要不要出席··宫先生看了一眼通知文件:“吴市长要求到场的证婚人及全体职员必须穿蓝袍黑马褂”·“是的。”
宫先生今天依然穿着西装,自从送了秦川“一缘”之后他甚至换了先前在萨尔维街订制的手工西装,面料都是DOMAFLRE或者花呢,一天换一身内外搭配,从不重复;导致同僚近来一直疑心他最近有什么喜事。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浮起一层不太明显的笑意来,口中说的却是:“那不必算我了·”·社会局的职员要走,宫先生拦了一下:“稍等·这份文件就留下吧。”
图片上的新郎统一服装蓝袍马褂、青鞋白袜,胸前还要佩红底金字的结婚人飘带··宫先生将秦川的面容身形套进去,发现意外地适合秦川的斯文气质,只是难以想象他身旁站着的穿粉色旗袍的新妇该是何模样。
那头秦川完全没把宫先生的醉话放在心上,毕竟两人阶层差距太大,顶多就这一个交点·未料到,大王神龛□□不过月余,他们倒又见面了·· · ·第2章 ·伊索古马戏班首次来华,近来一直在法租界爱多亚路大世界对面的大华公司附近空地上设场表演。
4月30日晚,13岁的尹阿佩路过戏班剧场时被一荷兰人诱骗至团内,非法羁留·5月2日,阿佩被强行女干污··此案轰动一时,事发地由法租界芦家湾巡捕房管辖,案件上诉至上海第二特区法院,扬州旅沪同乡会和伶界联合会等为受害者出面情愿,荷兰领事馆和法国领事馆均牵涉其中。
门房毕恭毕敬地用竹竿掀起帘子,还特意支得极高·秦川眉毛一挑,心想洋人这回又派了谁来施压,排场倒是不小··现在报刊舆论是一边倒地骂警察不作为,骂洋人仗势欺国人。
群情激奋,在街上看见外国人都要扔些烂菜叶子··最近但凡有点身份的驻外大使都深居简出,这时候出面的要么是自己腰杆倍儿硬,要么就是被上头人当枪使了··油腻的布帘被撩开,阳光透进,屋内一亮复又一暗。
宫先生带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律师进了逼仄的临时会议室,一眼便看见了秦川··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满屋子乱哄哄,只有秦川从宫先生进来时就一直盯着他,因此敏锐地察觉到,在他和宫先生目光接触时,宫先生的气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就像是在那一瞬间,择人而噬的猛兽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舔了舔利爪,略略收敛了它的无差别攻击- xing -。
那变化太微妙,又转瞬即逝,秦川甚至来不及细想缘故,宫先生已然温和地朝他笑了笑:“秦副队,好巧,又见面了·”·旁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俩,秦川淡然道:“的确有缘,只不过是上个月在总会喝了一杯酒,您倒知道我是谁了。”
宫先生微微一笑:“秦先生一表人才、谈吐非凡,宫某念念不忘,实在想与您结交,托人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您高就上海警察局稽查队副队长,一直想抽空上门拜访,担心太过唐突才没成行,今天居然在这遇到,看来你我实在有缘。”
·秦川言简意赅:“外出执勤,职责所在·”·宫先生将一盒卷烟递给律师分发,亲自拈了一根递给秦川:“自家厂子做的卷烟,各位放心抽。”
秦川接过拿在手里,似笑非笑看着他,尚未有放进嘴里的意思,宫先生已经自然地拿出一个纯铜的ZIPPO打火机,“叮”一声翻开了盖··这打火机半新不旧,秦川不认得牌子。
这款打火机是公元1933年在美国宾州生产的,也不知是怎么漂洋过海到了宫先生手里·它要是能完整地留到八十年后,至少价值四万美元··细小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跃动着,两人以这个姿势僵持了十几秒,直到旁人都觉出气氛的异样来,秦川才夹着烟,在打火机上轻轻一捎。
见他点着了烟,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各自划亮洋火··散开的烟雾像是大型猫科动物的绒毛,上好的烟草口感绵密,并不呛人,稽查队的老烟枪当即就舒服地长叹了一声。
宫先生和秦川都没跟着吞云吐雾,秦川垂眸看着烟卷在指间燃烧,一点火星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他漫不经心地对宫先生道:“宫老板今天来是什么意思”·宫先生仔细地看着秦川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正在疑心他低头的时候长睫会刮花镜片,闻言象征- xing -地苦笑了一下:“上海一市三府,西方诸国均设外事法庭,我出身海外,任职国内,公职之外在租界内做点营生,免不了四处看人脸色。”
“哦”秦川给出一个斯文礼貌的笑容——禁烟组的人都知道,秦副队对上级命令有异议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笑的··他慢条斯理地伸指,弹了下烟:“那宫老板今天看的是谁的脸色呢”·只见那一点烟灰轻飘飘地落在宫先生挺括的西装上,霎时把昂贵的布料烫出一个肉眼可察的小孔来。
律师脸色大变,宫先生却只随意地低头扫了一眼·知道秦川是有意埋汰他,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我听说秦副队是主管禁烟禁毒案的”·秦川意味不明地看着宫先生,算是默认了。
“这桩女干污案本不归稽查队管,但那些同乡会到处活动,又是登报情愿,又是拉横幅有幸,还致函上海第二特区市民联合会和公共租界华人纳税会·事情越闹越大,捕房风化科压不住,只好把案子扔给警察局,上级又施压给你们稽查队——案情早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但荷兰领事馆到现在都不肯说出案犯名字,你们也没权限抓人,只能耗着,影响禁烟不说,天天出门还不明事理的人被骂里通外国、玩忽职守,应该不太好受吧。”
“你”·一个小警察怒目圆睁,当即就站了起来,却被秦川拦了··他神情居然也很平静,还有余心回头安抚同僚:“坐下。
这是事实,我们的确有些掣肘·但这和您——财政部特别顾问、上海特别市经济办公室的宫主任有什么关系”·宫先生在众人并不友好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烟送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以一种非常享受、不急不缓的节奏吐出了一串完整的烟圈。
“这桩案件已经影响到了荷兰租界的治安,很多工厂被无故打砸,无法生产,导致部分日用品无法足额供给民用,财政部也很重视,所以派我来斡旋一二·”·秦川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手势:“宫长官请讲。”
“秦副队也清楚吧,这件事闹到这么大,已经不是当事人说了算,而是看领事馆和法院想达成什么结果·我和大使谈过,为了平息民愤,也为了不让稽查队的兄弟们白忙活一场,他们愿意协助抓捕一批藏匿在租界内制作、贩售红丸的嫌犯,赃款充公。”
秦川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稍显锐利,不冷不热地说:“好办法,那被女干污的尹氏女阿佩呢”·宫先生的神情非常温和,简直像是博学多才的先生在看学堂里的刺儿头学生,带着教导后辈般的耐心:“被害人会同意和解的。
尹声涛在上海天蟾舞台从事编剧兼演员工作,家境不算富裕·”·一屋子警察表情各异··宫先生叹了口气:“我也理解各位维护公义的心情,但女干污民女、妨害风化是自诉罪。
被害人想要公道,可是比起公道,还有其他东西是他更想要的,各位警官或许对我有误解,但我从没打算以势迫人,我保证尹家父女会拿到他们满意的补偿,尽快结案、恢复社会秩序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秦川用力地闭了闭眼,涩然开口问:“那嫌犯呢”·宫先生随手在桌面上按熄了烟头,观察着被烫出来的乌痕,轻描淡写地反问:“从来只有最好的解法,没有全胜的棋局,不是吗”·秦川沉默了良久,脸色都隐约泛起铁青,阳光照在他俊朗的侧脸线条上,像是描了金漆的邢窑白釉。
他在想,如果此时此刻自己代表的是正义,那么他算是妥协了吗·又或者,为了更多的人的利益,其实宫先生才是对的·5月11日晚,伊索古马戏班场内连发两起火警,观众四散奔逃,戏班生意难以为继。
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5月17日,第二特区法院签发传票,派人传送双方当事人,并通知了代理律师··5月20日下午1时,第二法庭开庭审理,被告人、自诉人父女与代理律师均未到庭。
5月26日,法院裁定此案已经和解,不再予以受理,遂成旧上海一桩悬案·· · ·第3章 ·宫先生和秦川都没有想到,第三次见面时,他们的角色又有些微妙的变化。
当局规定,每位远洋旅客可携带免税的25支雪茄、200根香烟和半磅烟丝··秦川主抓禁烟,海关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他站在码头,朱红、橘黄的巨型广告牌鲜明地映在海里,绿油油的海水又泛起白花花的海浪,显出一种极油腻且错乱的繁华来。
远洋轮要从长江口行驶40英里至吴淞口,再逆黄浦江而上14英里,才能到租界港口··宫先生站在他身侧,巨大的货轮慢慢驶来,山岳般的- yin -影铺天盖地坠下来,几乎要将他们压成沧海一粟。
“这是我向日本东亚海运株式会社买的客货两用轮,总重三千吨,秦副队觉得如何”·秦川状似无意地问:“蛮好·听说宫厂船只总吨位超过万吨,这是最大的”·宫先生笑着看他,眼底闪着戏谑:“秦副队要是嫌不够,那我再买一只更大的。”
·秦川挑了下眉,抬臂时肩章一闪,扶眼镜的手指修长如象牙箸:“宫老板还不满意这货轮能装一百五十吨盐了吧”·政府垄断盐业,禁止旅客私带盐和麻醉药品,盐税、统税、关税是国民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
宫先生摊手:“一吨棉花和一吨铁的重量是一样的,秦副队想说什么”·秦川露出一个恳切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微妙的自嘲:“宫老板放心,《申报》数次夸您是帮助建设国民经济的利民实业家,我不过小小警察,哪敢管到您头上”·宫先生对他露出一个“你我都知道这是屁话就不必拿出来讲了”的礼貌表情。
秦川只当没看见,继续真诚发问:“我只是有点好奇,您常常无偿为民众捎带家书和土货,甚至为留洋学生运送各类标本、模型和器械,那些腌鱼熏肉和所谓必须保存珍稀材料用的特殊溶液,能提取出多少吨粗盐”·四月的时候国防设计委员会改名“资源委员会”,负责指导管理全国矿业开发及重工业建设。
事实是国民政府采用官商合办、共同入股的方式,有计划地成立了一批专业公司,企图控制全国商品生产流通··宫先生炒完二三关库券就买了几个别人脱手的矿产,旁人本以为他是钱多烧的;现在再看,原来他每一脚都踩在时势前头,身价愈发水涨船高。
宫先生毫不意外地回头看他:“这就是秦队今天找我的缘故实不相瞒,我也有点好奇——”·他慢慢俯近,近到完全超出安全社交距离,上薄下厚、峰珠鲜明的唇几乎贴上了秦川的耳尖:“稽查队缴获的鸦片和红丸应该是统一销毁吧民国二十一年《申报》登载破获了五起红丸案,前年八起,去年十八起,怎么会越禁越多还是说——被重复利用了比如,卖给那位叫闻劭的大老板”·秦川淡定表情一如既往,然而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出他瞳孔在难以察觉地震动。
每一秒钟都似乎被拉得过于漫长,初夏时节秦川穿得不多,后颈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意,被风一刮冷彻骨髓··半晌,宫先生笑意加深:“秦队是出手后才发现那批鸦片上被做了标记吧这才是秦队今天带队扣下我的货轮,又单独在码头等我的缘故吧”·他低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有如提琴共振:“最初一两鸦片只要二元银圆,国民政府开始推行两年禁毒、六年禁烟以来,没过多久便涨至每两鸦片八元。
一亩地能产七十斤粮食,成本三银元,收入四银元;或产二十两鸦片,生产成本十银元,即便加上烟罚,二者差距也实在不小·秦副队是图钱”·这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xing -回答,但不知为何,秦川只是默然不语。
宫先生也没打算追问缘故,当下只是优雅一笑,拍了拍秦川的肩:“秦队别误会,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罢了·”·秦川面无异状,语气平和乃至于刻板:“宫老板太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个吃公家粮的小职员,何德何能跟您这种上流社会的豪富……”·宫先生随口打断了他毫无诚意的客套:“因为严公子”·秦川略有些诧异地挑眉。
不少人知道严峫和他关系密切,但那些人大多会称严峫为“严队”,因为严峫一贯为人嚣张,心气颇高,并不大愿意别人将他与祖荫联系在一起,尤其不乐意别人叫他“严公子”,因为他觉得那称呼是撩猫逗狗的废物败家子儿专用——不过听宫先生的语气,他完全不在乎严峫听了会怎么想。
海风将宫先生的背头拂成侧分,他铁血专断的气质被修饰成了更优雅的俊美··“听说严公子少时很是纨绔——我读过你们的《警务旬刊》,按刊物的标准来看,严公子妥妥长了一副犯罪者面相。
听说后来被魏局招安才读了警官高等学校,毕业后当了警官,至此培养出非凡的正义感·要不是家人反对,早跟你一样当长警了·”·南京国民政府的警察编制套用军队模式,警官属于公务员,享受文官同等待遇;长警包括警长与警士,属于兵的范畴。
严峫是前首富家独子,别看严家平时一副我把这废柴儿子捐赠给国家了的态度,但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爹妈还不得拎着绳子冲进政府大门去上吊·秦川对宫先生的说法不置可否:“老严……严队个人能力出众,办案认真负责,是个好警察。”
宫先生侧身看着秦川:“曾家和严家算得上家大业大,严队从小没吃过苦,家风教导乐善好施,因此他一直有种身为强者、舍我其谁的责任感,觉得天下穷人、弱者都该受到保护。
秦队出身不同,一直不太理解他的观点,但偶尔也会思索什么才是’正确的事’吧”·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秦川没答话··他和严峫认识十多年了,但严峫从来不知道秦川父亲是谁,母亲是怎么走的,以及上学时就认识闻劭的事。
宫先生伸出一根毫无血色的雪白手指,描摹了一下秦川的肩章:“听说上海要成立禁烟委员会了……严队最近天天跑党务调查处,不如我来当秦队的酒肉朋友”·太阳终于绕过了货轮头顶,映得秦川镜片闪烁,模糊了他的表情,也定格了码头地上两人暧昧重叠的影子。
1935年7月,上海市禁烟委员会成立·在□□的支持下,杜月笙等人出任常务委员,海关等机关收缴的各类鸦片均转交给委员会,然后又投入买卖··禁烟委员会成立后拿出部分烟案罚金充作警察奖金,宫先生有时候看到禁烟状况表考核中高居榜首的秦川,都会笑笑。
从那时起,秦川和宫先生的身影便时时共同出没于夜上海的霓虹灯影下了·· · ·第4章 ·十里洋场衣香鬓影,宝马雕车玉壶光转,上海繁华得像是一场浮在半空的琉璃梦境。
宫先生下了班更不着急回家,踩着秦川换班的时间开车接他·没过多久,两人已经把Astor、Cathay、Park的菜单都吃了个遍··然而秦川对华懋饭店和礼查饭店的茶舞会兴致不高,只坐在桌边等着宫先生和各种陌生的、锦衣环佩的女人跳舞,当个礼貌的陪客。
第二场舞会结束不久,宫先生便回过味来,想是秦川并不喜欢这等卖弄家财、附庸风雅的销金窟,立即取消了新华歌舞厅的行程,拉着秦川去大沪歌舞厅看节目··大沪歌舞厅就属于Cabaret,这类餐厅的重点从来不在吃东西,而是表演节目,以尺度分为三层,第一种相对高雅,第二种媚俗,第三种最开放。
大沪歌舞厅算是其中档次较高的了··宫先生的纨绔面孔逐渐暴露,秦川也无愧他雅痞人设,无论是脱衣舞还是夜玫瑰都含笑欣赏,反倒是宫先生逆反心理又起了··无论是浓妆艳抹的千金小姐还是局票唤来的出局倌人,个个都凑着秦川多些,到后面他都不知是该妒秦川还是该妒那些女子。
久而久之,看着绛色的窗框觉得不如秦川唇色明亮,闻着瑞脑金兽觉得不及秦川衣上的烟草余味——虽然都是他自己卷烟厂的货,但熏在秦川那身黄皮警服上就是比他自己点燃的时候香一些。
何况宫先生酒量颇“差”,有一次写了局票叫酒店伙计送去堂名,倌人还没来,他就把秦川当成了倌人,箍在怀里不肯撒手··好在秦川警服配枪从不离身,保险推开,枪口怼脸上,宫先生这才老实了。
宫先生面上耍着酒疯,心下颇为遗憾,却不得不消了寻花问柳或者借机近水楼台的心思,转而带秦川去逸园赌狗··然而秦川珍惜口袋里的零碎公饷,无论宫先生怎么引诱都不肯下大注——本质是他识破了宫先生主动借钱怂恿他赌的- yin -谋:虽然姓宫的一直对他秉持嘴上信口调戏、行为规矩守礼的方针,但并未有效瓦解秦川的戒备,他觉得姓宫的完全说得出“欠我的钱肉偿吧”这种鬼话。
一日宫先生拉着秦川去亚尔培路霞飞路看Hai-alai·一眼望去,数名从西班牙聘来的球员在极宽阔的场地内显得极渺小··上海的夏日可谓七月流火,一等包厢内却开着冷风,桌上还摆着精致的时令水果,连块无用的西瓜皮都雕了如意祥云。
再有几十分钟就要开新一盘赛事,侍者端着托盘来问宫先生买什么赌券,除了赛事也可以买球员输赢,分2元、10元两种··宫先生随手买了一沓——真就是厚厚一沓,至少十几张。
秦川瞟了一眼,有几张独赢和赢连位的赢面甚至是互相冲突的··侍者拿了不少小费,带着怪异的目光毕恭毕敬、轻手轻脚地关好门离开,秦川忍不住嘲道:“宫老板这是,打发叫花子”·宫先生正在剥葡萄。
他手指极灵活,轻轻一捻,葡萄皮便迅速从顶端开裂皱缩至指尖;再一翻手,剔透晶莹的紫色珠子便滚进了白玉碟里··他攒了十几粒便一并推给秦川,闻言漫不经心地用真丝帕拭了拭手:“大概五十年前,欧洲的商人在做大宗交易商的时候已经开始使用远期合同——就是在未来某一时间以确定的价格进行买卖的约定,秦队知道是因为什么吗”·秦川虽然没读过经济课程,但凭他的聪明也立刻猜到了:“为了在可能发生的价格变动中保护自己”·“是的。
虽然可能会损失一部分利益,但也可以抵消一部分风险·”·宫先生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普通观众席上或高谈阔论、或神色狂热的赌徒,目光极为冷漠,“但也有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风险,因此四处打听这些球员的训练记录,观察他们的攻守风格,妄图分析出比赛的胜负——然而诸般努力,其实只是为了一张香槟票。”
秦川捏起一枚葡萄放进嘴里,露出一个事不关己的遗憾笑容——那是一个非常诙谐的表情,仿佛把“配合你演出”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宫先生转身,背光使他五官间落下大片- yin -霾,深邃的目光若有实质地落在秦川脸上:“更可笑的是有些人用着随意押宝的心态,赌上关系身家- xing -命的资本。”
秦川唇角笑意一凝··下一秒,宫先生已经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了:“所以秦队务必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放到死路里·”·两人面上都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空气却像是静止了数秒。
宫先生漫不经心地盯着秦川的脸,忽然笑出声:“但其实我买那些赌券的缘故是我六年前入股了这家Auditorium·”·凝固的气氛被打破,秦川张了张嘴,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赌盘收入的三成会付给上海法租界福利事业基金会,三成作为球场开支,一成归球队,三成归运动场·球场每日佣金至少四千元,曾创下一个月净收入黄金2770两的记录。
这一盘比赛无论谁输谁赢,我最差的结果也只是用分成抵了成本,一分不赚·”·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秦川满脸由衷的佩服··过了几天,宫先生带秦川去跑马场骑- she -打靶,大概是打着把秦川搂在怀里教他骑马的主意,但秦川踩蹬翻身上马的利落身姿在惊艳他双眼的同时显然也粉碎了他的美梦。
于是没营养的赌马赌狗活动也告一段落,宫先生开始有事没事找秦川下场打球,甚至连屋内的冷风也不肯开了,美其名曰怕秦川得风寒,实际是为了看秦川大汗淋漓时衬衫透出的胸膛形状。
秦川每次抬头都能对上宫先生莫名炙热的目光,觉得哪哪都不大对劲··宫先生自己很是开放,明明不爱出汗,偏偏动辄喊热,毫不避讳地脱了上衣扔在一旁·他虽然身躯精壮得像是杂志上外国博物馆里放着的大理石神像,但实在白得像个痨病鬼——说句公道话就是,在照得人睁不开眼的太阳底下简直如水洗过的玉雕,泛着几乎透明的亮光。
尤其是这玉雕还总是找机会想让秦川跌进他怀里,或者过来和秦川比比体温··没过多久,秦川就忍无可忍地叫停了宫先生这种单方面彰显雄- xing -荷尔蒙、并且试图用肉身和体力征服另一个男人的无聊运动。
绕了好大一圈,酒肉朋友终于脱离了低级趣味,升华成了以文会友·· · ·第5章 ·宫先生拉秦川去了百乐门二层,这回却不带舞伴,也不肯下舞池。
衣带香风的旗袍舞女在周围转来转去,手里的团扇翻成一室牡丹,一迭迭秋波递来,宫先生却忽然变成不解风情的柳下惠,只就着太平猴魁给秦川讲梁启超“租税直接以赋之于现在,而公债则间接及赋之于将来”的观点。
彩练似的灯光倾泻在他们挺拔端坐的身体上,觥筹交错间恍如西方瑶池的神仙——如果瑶池放着爵士乐的话··交友讲究有往有来,秦川请宫先生去卡尔登大戏院看复旦剧社的《委曲求全》。
剧中有个情节是张董事利用权势威胁王先生的职位,要求王太太一吻·在国内舞台表演时实际是把一张单人沙发放在左边台口,背对观众,当张董事俯下身子靠近王太太时,王太太在他的脸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唇印。
然而在观众看来,王太太俯首无言、仰面叹息,为了保住王先生的位置和五个孩子的生计,委曲求全地在张董事的脸上亲了一下··宫先生在轰然口哨声中看全了这一幕,随即便若有所思地看着秦川的侧脸,几乎看到散场。
秦川被他幽深的黑眼珠看得发毛,几次想进退合宜地开口询问宫先生是不是得了斜眼病,想了想,又怕宫先生说出什么不符合中华传统礼教的妄语来,只得佯装无事发生,心中深悔自己为什么要听从老祖宗的教导,跟这洋鬼子礼尚往来。
在自我意识过剩这一点上宫先生和严峫十分相似,颇能将他人的无心之举或者纯粹巧合曲解成对他们有利的暗示——诸如他愿意,他好主动之类··更别提是他主动请宫先生看这场话剧。
宫先生学什么都极快,怕不是明天就该给吕局施压要他辞退秦川,好逼着秦川上门委身了··秦川越想越觉得此事不能细想,背上直冒冷汗,话剧散场后赶紧送了宫先生一卷《道德经》。
宫先生心中好笑,第二天转手送了秦川一本他自译的《恶之花》手写集,还特意在某一页夹了一枚纯金的书签——其中有一句是“情郎俯在美人身上喘息不停,就像垂死的人爱抚他的坟墓”。
宫先生曾跟着于右任练过字,一手行草如老藤,弯曲中见苍劲,结构稳重挺拔,用墨淋漓,收笔裹锋,颇有君子藏器之风·字如其人,看得出绝非池中之物··秦川看着队里文件上他签的字,着实自愧不如,但因着一些不能言说的微妙好胜心理,他实在不愿接受宫先生这头“白皮猪”在书法和中文上造诣也颇高的事实,转头托人买了一本《春秋繁露义证》还给宫先生。
西汉国人的学说果然唬住了洋墨水,秦川故意提了些天人感应、五行相生的理论,几番讨论中都是他说得多··果然接下来几天宫先生眼下都泛着青黑,估计是夤夜挑灯读书了。
秦川脾- xing -如此,宫先生嬉笑耍嘴,他陪着吊儿郎当;宫先生认真对待,他反倒生了点愧意,于是转头约宫先生去看影片,再不提春秋的事··挑来挑去,选中了谭派的《四郎探母》。
幕布上的谭富英唱到“思老母不由得儿把肝肠痛断,想老娘想得儿泪洒在胸前”,秦川把金边眼镜拿下来,用棉布手帕拭了拭··放映机嘎吱转响,荧幕里外人影绰绰,宫先生看到起雾的分明不是他的镜片。
电影散场,秦川早已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随手扶了一下眼镜,余光却瞟见什么,漫不经心的表情稍稍一滞,随即不容置疑地一点头:“那我就先回家了,宫老板也早点休息。”
宫先生正要挽留,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职员匆匆分开人群跑进大门,一路撞散了好几对挽着手臂的伴侣,一下子搅乱了要离开剧院的人群,宫先生也被几个险些跌倒的人阻住,再一抬眼已经没了秦川的影子。
昼夜相交时是上海最狼狈的时刻,清早傅的粉已经脱落,晚妆又还没来得及画好,便要迎接深夜的狂欢··日暮时分昏昏沉沉,闷热的风便将东方明珠那霓虹、金银做的五彩旗袍掀开一角,露出底下藏污纳垢的弄堂,好似明星腿上难以祛除的疤痕。
清水砖砌的石库门上山花楣饰已经微微磨损,秦川隐在西方古典壁柱的高大- yin -影后,手中的汗让枪柄有滑脱的迹象,又被他用力握住,顺手拔出了后腰的一柄短刀··下班前的对话还历历在目。
秦川反手把警服外套披在肩上:“嫌犯早跑没影了,已经派了人去火车站守着,但是估计今晚上也就这样了·老严,你怎么不急着走”·严峫头也不抬,一面哗哗翻纸一面随意挥了挥手:“你找你姘头玩去吧,我再看看卷宗。”
尽管严峫并没有看他,但秦川还是下意识挪开了目光,尽力让自己从表情到声音都显得很正常:“少胡说八道·今天不打算去找你家江处长”·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严峫停了手上动作,戏谑地挑眉看秦川:“啧啧,恼羞成怒”·他仔细地观察着秦川,下海一夜五万起的脸上眼窝深邃,正不断地发散着一种名为八卦的强透视- she -线:“男大不中留啊老秦……”·秦川浑身不自在,严峫才赶在秦川骂他之前低头继续看黑白照片:“我家江处长上午坐火车去南京开会了,这几天都不在。
这个案子我盯着吧,晚点再去现场看看·”·上午出发去南京的江停现在正拿着一把刀捅人——准确来讲,他是被几个看起来本该是他党务调查处同僚的人堵进弄堂里,子弹打光之后对着捅,江停显然已经受了伤。
要不是严峫黏着江停已经几乎到了可以判个耍流氓罪还是知法犯法的地步,搞得整个稽查队天天眼见心烦,秦川也不至于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乔装改扮过的江停··五分钟后,秦川一刀稳准狠地从后面扎透了一个特务的喉咙。
可怜那特务连低头看一眼穿出的刀尖都来不及,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喉骨摩擦的声响,秦川一拔匕,鲜血暴喷而出·那简直是死寂弄堂中的血肉喷泉,秦川一把扶住尸体,无声地靠在墙角。
再一抬头,江停已经撑着石砖勉强站起来,从质量颇次的长衫上唰地撕开一条长布,在腿上死死打了个结··连声谢都没有··秦川“啧”了一声。
早就感觉到江停和他之间的气场一直不太对,并且应该不是出于党派立场的缘故··他虽然及时躲避,但还是被溅了半身血·擦脸的时候他犹豫了一秒,正要说什么,耳朵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三条街巷外的脚步声——·巡捕房必然听到了枪声,至少有一支巡查队正试图从几个方向包围巷子·江停显然也听到了动静,霍然抬头,眼神简直凌厉得不像是出自他俊秀儒雅的壳子。
两人对视不过半秒,江停坚决地一抬手做了个“过来”的手势,秦川毫不迟疑地脱下外套对着侧面巷子一拧一甩,一溜血珠顿时泼进了浓重夜色··狠角儿都不会回头看自己造成的场面,秦川两步奔过来,半搀半胁着江停迈过一地死人,飞快地在巷子翻墙进了一户空着的民居,掀开天井处堆着的稻草,赫然是一条地道·秦川跟着江停在地道里七拐八绕、攀上爬下,江停猝不及防地在黑洞洞的墙上推开一扇门,外面赫然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车,车门甚至是朝洞口开着的·秦川本有意落后几步,奈何出口来得太突然,距离太近,江停已经以一个受伤之人完全不应该有的力道扯过秦川塞进了后座,那动作和推搡无甚差别,与他一贯的淡定儒雅颇不相符。
秦川滚进车门的时候和驾驶座上的宫先生短暂地对视了一秒,双方皆愣了愣·· · ·第6章 ·随即江停跟着进来,一把带上车门,从座椅下掏出一个医药箱,里面酒精灯、手套、手术刀、绷带一应俱全。
宫先生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皱了下眉,但还是在车门扣上的瞬间毫无停顿地一手转方向盘一脚踩油门,语气嘲弄:“秦副队这算不算用着随意押宝的心态,赌上关系身家- xing -命的资本”·秦川漠然不语。
宫先生冷冷地问:“开枪了吗”·“没有·”·宫先生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秦川正在思考要不要出于人道主义帮把手,江停已然点灯做好消毒,刀尖一转就把子弹从肉里剜了出来,当啷一声扔进铁皮盒子里。
秦川看得眼皮一跳··随即江停重新包扎,除了呼吸急促之外手几乎没发抖,像是浑然不知疼痛··秦川还在瞟江停的伤口,宫先生在后视镜里皱了下眉,吩咐秦川:“把身上沾血的衣服脱了塞座位底下,前座放着一身警服,稍微有点大,你把裤脚向里卷一下。”
秦川一愣,似乎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一句也不问,立即把沾了血的衣物脱下来··宫先生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他夜视能力极佳,此刻却顾不上欣赏秦川的身体线条。
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秦川只是外衣有血,身上无伤,这才松了口气,语气却很冷硬:“今天晚上你和我看完《四郎探母》之后就在剧院门口分开,我直接回家了,而你听到附近的枪声就前去查看情况,明白”·秦川利落地应声:“明白。”
宫先生对这一片极熟悉,连车灯都没开,踩着的油门就没松过,几下拐到一处僻静的路口,秦川便下车重新绕回现场··又开了几分钟,宫先生带着江停换了辆车。
前一辆车被人开走,期间连检查伤势的时间都没有,带江停直奔火车站··换了车,江停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卷沾了血的纸条来:“名单在这·”·宫先生开车的间隙迅速接过来,扫了一眼就放进兜里:“假扮你的人下火车之后已经在南京露过面住进酒店了,你的腿伤怎么办”·江停头靠在车窗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光洁的眉心微微蹙着,看不出是清醒还是睡着了。
宫先生一眼就从呼吸频率、眼睫颤动和肌肉绷紧程度判断出江停还醒着,并且很不舒服·但这并不影响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本来应该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我刚出剧院就有人跟我说收到电报,南京力行社那边已经有人在怀疑替身,戴笠让我查你的行踪,我已经处理了。”
宫先生没解释为什么戴笠的怀疑会由他来落实处理,江停也没问··他语气很轻描淡写,似乎根本就没把怀疑当回事,后半句话的语气像是单纯的疑惑:“你今夜必须赶到南京开会,为什么没把这件事交给严峫去办”·江停略微挑起眼皮,密密实实的眼睫之下流露出一丝微光,随即又合上了,在宫先生从后视镜中投来的温和注视中说:“严家和曾家一直只负责保障物资,严峫还从来没执行过杀人抢情报的任务。
这次行动关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闪失·”·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宫先生“哦”了一声,提醒道:“情报确实很重要,但这种时候应该以大局为重——比起一个警察,我们好不容易打进党务调查处的’钉子’更不能暴露。”
江停倏然睁眼,后视镜映出他一双形状秀致的眼,黑白分明,有如静影沉璧·他看着宫先生,慢慢说:“对……大局为重·秦川是我们的策反对象,但你一直以时机还不成熟为由阻止其他同志接触他,也是大局为重”·宫先生神色冷淡,一言不发。
江停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渗血的腿部伤口,继续往自己身上裹布料,直到看起来身形略胖、与本人毫不相似:“今天晚上时机正好,严峫会跟他谈话的·”·轿车在火车站停下,外面实在是闷热,但江停一张白瓷似的脸上毫无血色,裹了几层衣物径自下车。
宫先生看着江停的背影被夜色吞没,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一声··不远处车厢外的昏黄小灯映在宫先生幽深的瞳孔里,加上微抿的唇线,组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表情,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
严峫和秦川忙着侦破案件,通宵未归·前者不明就里、认真办案,哪知道自己的好兄弟打着“观察现场痕迹”的旗帜公然破坏脚印之类的物证,还顺道捡走了他家江停留下的弹壳。
也不知严峫抽空和秦川说了什么,第二天下午草草签发了秦川心知不可能抓到人的通缉令之后,两人下班离开警察局,各自无言地上了一辆豪车··这是秦川第一次去宫先生的住所,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邬达克设计的这栋中西合璧的豪宅是宫先生的。
上海西区被称为贵族区,算得上寸土寸金,宫先生买下了好几亩地,却只在其中建了一栋四层的别墅,足够住下四代同堂、三宫六院的偌大房子居然只有宫先生一个时常夜不归宿的住客,看上去颇为空旷。
秦川看着院子里停着的崭新发亮的凯迪拉克,挑眉:“又准备换车”·宫先生耸肩:“准备送人的——你大概对我的生活作风有什么误解。”
秦川对此不置可否··进屋后感觉更空旷,宫先生随手按开了一排开关,跃层的门厅开阔如神明殿堂,足有半人高吊顶水晶灯光彩夺目,高高俯视着来人。
宫先生脱了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径自走进厨房:“秦队随意,当自己家就行·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秦川没料到屋主如此随意,在门口愣了一阵,见宫先生竟然真的不招呼他、自顾自去了厨房,便走动观察,暗暗心惊——堪比会议室的客厅里连犄角旮旯都没有灰尘·这说明,宫先生不在的时候,这里的每一寸都被打扫过。
·那时“隐私”这个词还没随着自由民主传进中国,秦川只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宫先生在自己的家倒像是个过客··少顷,秦川倚着厨房门,看着宫先生熟练地打开通风窗,用火柴点燃炭炉生火烧水,一脸稀奇:“古人云,君子远庖厨。
锦衣玉食的宫老板居然会做饭”·宫先生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秦川,泰然自若地往面粉里加水:“我不习惯屋里有外人,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了。”
秦川正在琢磨他前半句话里的“外人”是什么暗示,冷不丁听到宫先生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从上到下慢慢扫视的眼神简直露骨到能化成钩子,扒开秦川的衣服:“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秦川:“……”·他全身肌肉收缩,悚然一惊,宫先生却点到即止,和面去了··宫先生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他一身精致笔挺的的衬衫西裤皮鞋,秦川毫不怀疑就算在人才济济的政府会议上,他也是最显眼的。
然而此时,这位政府要员随意把袖子挽到肘上,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厨房里和面,面粉粘在他精瘦的小臂上,竟分不出哪个更白·· · ·第7章 ·宫先生揉面的姿势极为娴熟,掌心一拍一握,掌底一按一翻,不时加些盐水,干硬的面团便逐渐光滑筋道,一下一下用力推揉时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像极了玉石的脉络。
趁着醒面的功夫,宫先生在菜篮里翻了翻,其中一种秦川不认识的叶片色泽葱郁,泛着冲鼻的清香,大概是刚送来不久,又特意喷了水,看起来很新鲜··再加几瓣蒜、一把松仁,宫先生刀工极好,嚓嚓切菜声响连成一片,菜刀一刮便将碎丁尽数捞进臼里,切一块奶酪、浇几滴油、撒几粒盐,慢慢捣碎。
锅里的水逐渐沸腾,咕嘟咕嘟的气泡将明亮的灯光晕成温暖的黄色,连宫先生刀削斧刻的深邃棱角也被磨得柔和··别墅的厨房设计时是为了给一大家子老少主仆做饭用的,比秦川整个公寓房间还大,但此刻氤氲的暖汽弥漫开来,模糊了四壁的边界。
原本阔大的厨房在四散的罗勒叶香气里缩成方寸之地,恰好能容下两个人,也只能容下两个人··宫先生切面块、擀面片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几刀下去面片薄厚均匀,连形状都没来得及变。
他试了试面条回缩程度便迅速扬手拉开,秦川还没看清楚面条怎么就被抖到能在空中舞成白虹的长度,宫先生已然将面条入了水··一团流云似的水汽在室内游移不定地涌开,漫过金边眼镜,几乎要浸- shi -秦川的眼角。
他深吸一口气,想逼回眼角的泪意,却有一阵热气沁进内腑,在四肢百骸柔曼地舒展开··上一次有人给他做饭还是在乡下的母亲去世之前··自那以后,他的住处永远冷锅冷灶,无人共他一尺黄昏,无人问他清粥可温。
刚工作那几年他下班后还偶尔买菜做饭,后来便不做了·倒不是因为长警赏罚章程第十九条第十一项明令禁止着制服购物,而是因为做饭总有剩菜,剩菜总是会坏。
查案执勤再晚,他也会在路边的小摊吃一碗热腾腾的宵夜,向那清汤或红油借一晌温度,去暖他永远空寂的寓所··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公寓很小,黑暗却是无边的。
有一次秦川在抓捕行动中受了伤,回家后因为伤口感染发起高烧来·他早出晚归,邻里皆不熟悉,想唤人帮忙请个大夫,竟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时心想,他便是哪日身死,怕是也要过许久才会有人发现。
他终究是自己捱了过去,从此不再去想他没有的东西·他早已习惯茕茕独立,他也必须习惯孑然一身,久而久之,也不觉得难熬··但人竟是惯不得的,今天不过是有个人将他带回家——其实是带到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便觉得以前的日子过得太粗陋,居然生出些矫情来,连此身现在何处、此心未来何处、对方目的何处都不想揣度,只想懦弱地等这面条出锅。
秦川面容很平静,镜片后的眼神里却有着挣扎,像拍岸咆哮的惊涛,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地冲刷着他心头摇摇欲坠的水坝··没找到培根,宫先生勉为其难切了几片腊肠下锅。
红白相间的肉片遇油滋啦一声响,油点飞溅,宫先生眼都没眨,翻面油煎一气呵成,这一身昂贵西装熏了油烟,眼瞧着又浪费了··秦川刚叹了一声“暴殄天物”就被宫先生握着笊篱的手转移了注意力。
面条刚一出锅就遭冷水浸透,当即褪了浮粉,收缩得光滑白嫩·宫先生倾出两碟,再浇上泛着奶香的青酱,配上几块油汪汪的腊肠,便喊秦川上桌··秦川按指示打开碗橱,掏出两个玻璃杯洗了洗,之后看了看抽屉,却犹豫了一下。
宫先生本来也不是个讲规矩的人,看了一眼没做评价·秦川便心安理得拿了两双筷子,两人就在厨房的小餐桌旁坐下,开始吃中不中洋不洋的晚餐··宫先生穷奢极欲,筷子也是象牙勒金,着实沉甸甸,秦川用不太惯,但也没打算换成纯银刀叉,把起雾的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问:“这是什么菜”·宫先生心想,秦川的手指和这象牙箸果然很配。
他吃相很是优雅,心里想着有的没的,咽了一口才回答:“罗勒叶·”·秦川一边唏哩呼噜地吃面,一边含糊不清地赞道:“好吃·”·宫先生自己吃得不多,起身去开了一瓶葡萄酒,纡尊降贵地给秦川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你要是住过来,玉盘珍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香车宝马随便挑,考虑一下”·秦川嘴角还粘着一点碎叶,装傻的样子是有点傻:“考虑什么”·宫先生玩味地看着他:“入……赘。”
秦川一口葡萄酒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咳咳……你说,咳咳,什么”·宫先生挑了下眉:“入党·”·秦川整个人像是卡带的电影,静止了几秒才露出一个苦笑,慢慢放下了筷子。
终于来了··宫先生掏出卷烟挑了一支,指尖轻巧地拨开打火机点燃,剩下的大半盒随手扔在桌上:“继续吃你的·瞿秋白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封遗书,题名《多余的话》,秦队看过吗”·秦川继续低头吃面,颇有些食不知味。
他知道宫先生自己并没有多大的烟瘾,平时几乎都是陪别人抽·这时候抽烟,大抵是话题很沉重了··宫先生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串毫不藕断丝连的烟圈:“瞿秋白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知怎样有一个古怪的想头:为什么每一个读书人都要去治国平天下呢个人找一种学问或是文艺研究一下不好吗’秦队怎么想”·秦川咬断了一根面条:“大概是因为现在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人治国平天下吧。”
“是啊,上海看似经济繁荣,实际上群雄割裂、敌寇环伺,铺地的金砖都是压在棚屋饥民的脊骨上·无论哪个主义都讲究人权,但国难当头,谁能研究文艺”·秦川抬头看向宫先生,他一夜未睡,眼中泛着血丝,俊朗的面孔没有镜片遮挡,眼珠是冰冷的瘆亮:“宫老板——宫主任,我不太清楚您在延安那边的头衔,您是想告诉我,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吗”·宫先生却笑了起来,似乎秦川的问话真的很好笑:“秦川,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理解你不想加入党争,只想按自己的喜好行事——比如昨夜,你大可视而不见,没人会知道你曾经路过,但你还是选择补刀救下江停,只是因为你想到了严峫。”
秦川稍稍吐了一口气,随即眼中升起更浓的警惕··“你在想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因为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就已经站在了严峫、江停和我这一边。
如果昨晚的事情被发现,或者哪天严队暴露,南京那边不会相信你只是一时兴起,和他关系密切的你只有被拷问致死这一个下场,结果的区别只在于你有没有把我们供出来。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道理你应该很明白·”·秦川背上浮起冷汗,迅速浸- shi -了竖起的寒毛·他沉默半晌,才不动声色地问:“你是想说,如果我加入你们,或许可以在未来的某些倾轧中获得庇护”·宫先生目光赞赏:“不愧是秦队,想得很长远。
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现在我要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加入我们·”·秦川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玛瑙似的酒珠滚进他没有血色的薄唇:“请讲。”
宫先生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才移开视线:“严峫是被江停说服之后才知道他高堂明镜早已经向着延安了·”·这句话信息量很大,秦川咀嚼片刻才反应过来。
“腰缠万贯的知识分子大多主动加入延安,南京那边却向来是先做官后发财,一会发行国债,一会申请拨款,连年劳民伤财,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共产主义起于无产阶级,而国民政府现在这位发家却靠休妻另娶。
裙带上位者不可能尽逐裙带,所以国民党官员腐败蠹蚀者数不胜数,迟早自食其果·你不必为昨夜的冲动而耿耿于怀,那本质上是因为你信任严峫的品质道德、价值判断和人生选择,所以对他结交的人也另眼相待。
你从来不是因他误入歧途,早在你与他成为兄弟的时候,你们就站在了正确的路上·”·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秦川在烟雾里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宫先生的视线:“我去刷碗。”
烟燃到尽头,宫先生随手丢进水晶烟灰缸里,看着秦川故作镇定却略显迷惘的背影,面上笑意加深:“放着吧,明天会有人来收拾的·你连着工作了两天,洗个澡休息吧。”
 · ·第8章 ·秦川正要说什么,宫先生淡定地补充道:“大门和客卧全都上锁了,方圆三里只有我这一户,只能委屈秦队睡主卧了·”·秦川心里正转着纷纷杂杂的念头,对这个无耻道德安排只是点了点头——倒不是他有多想和宫先生一起睡主卧,而是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识时务是秦川处世哲学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实际上,就算昨夜突然得知了江停杀了南京同僚、宫先生前来接应,严峫可能牵涉其中,他周围全是延安的人,他也并没有本能地排斥,反而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凭宫先生的身家和见识,秦川很难想象他会和尸位素餐者同流合污。
但他还是试探着问:“二三关库券的事……”·“这钱不是我赚,就是被其他人赚·在我手里,至少能有一半送去两河口或者长江。”
宫先生轻轻眨了一下眼··那一瞬间仿佛有遍地鲜血瞬间漫过华丽的地毯,又顺着牛皮鞋底爬上裤脚,眨眼就淹过他的眼皮,又蒸发成一丝一缕的血气,凝成不可挣脱的天罗地网,勒紧了他的每一寸皮肤,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直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秦川都能清晰地回忆出宫先生当时的表情,他眼底屈从时局的无可奈何和因此而生的坚毅、属于丛林顶尖猛兽的悍厉斗争本能都如此深刻,到了秦川都刻骨铭心的地步。
他说:“现在的秩序下,人命有价格高低,位置越高的越不能暴露,所以有些人只能被牺牲·我必须踩着他们的血往上走,做更大的贡献,直到打破错误的秩序、恢复人人平等。
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以·以杀去杀,虽杀可也·”·平淡冷肃的“杀”字重重落下,虚空中如有惊世之剑倚天长鸣,声若洪雷,振聋发聩·秦川神思不属地跟着宫先生旋上豪华的楼梯,心中几乎鸿蒙灵始,开天辟地。
主卧大得几乎没边,雕梁画栋、髹漆豪华,墙上挂着巨幅油画,连床柱都雕成了西方神话里的人物,诸般陈设家具跟欧洲皇帝的寝宫比也差不了多少,完全不会委屈秦队。
秦川瞥了一眼张开双臂、自带圣光的耶稣:“你在国外长大,怎么没信东正教、天主教,或者新教”·宫先生回身扔了一件月白蝉翼纱的睡袍给秦川,闻言轻蔑地笑了笑。
那一刻他的身形何其挺拔,简直如积雪不弯的松柏:“基督教总是劝人忍耐苦难,等待上帝的救赎……我不信这个,也不愿意等·”·秦川回以一笑。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彼此最真实不带虚与委蛇、客套太极的一个表情,那神情里逸兴遄飞,瞬间隔阂尽消,似乎四面楚歌的血火深潭、漫长黑夜后的黎明曙光、遥不可及的太平盛世都在这一笑里了。
秦川记不太清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难辨是刹那还是永恒,万种声色犬马纷至沓来,挟着暄夏的风俯冲而至,将荒芜原野润泽成葳蕤风情··有业火从三魂七魄里燃烧,有惊雷在堆雪砌玉中贯通。
是金箍棒捣龙宫殿,是涓涓露滴牡丹心··十丈软红颠倒,珠罗纱帐摇晃,锦被薄衾浸透··折腾到更深漏重,两人又洗了一回澡··秦川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先生便抱了他去外面露台上的沙发里坐着,用唇一遍一遍描摹他被水汽沾- shi -的眼睫眉梢。
黑夜像打翻的徽墨,糊满了整张乾坤画卷··然而有月光跋涉万里,终于落在人间,遥映夜上海的灯火通明·它是黄浦江面的粼粼流光,也是千里外卢沟桥上的银霜,是紫禁城琉璃瓦的一线纯白,也是江南杨柳岸树梢的一弯玉佩。
吴侬软语,燕赵悲歌,楚宫芳草,长安箜篌,金陵楼台,都是同一卷历史··这月是李白“呼作白玉盘”的月,也是张若虚“应照离人妆镜台”的月。
这天下是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天下,也是杜甫“家书抵万金”的天下··这是文天祥“干戈寥落四周星”的破碎山河,也是梁启超“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的少年中国。
微斯人,吾谁与归·在一片阒寂无声的长夜里,秦川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刘梦苇说:我的命运有一面颜色红如血··他的赤心肝胆像破茧的蝶,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挣扎而出,以本色直面天光万丈。
从那以后,秦川俨然成了这处别墅的第二个主人··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露台上搭着絮藤花架,桌上放着冰过的葡萄酒,爬山虎的藤蔓摇曳出蓊郁的绿浪。
秦川买了几片百代公司的唱片,他们就在明亮的太阳下听李可易的《满床笏》,听李正敏的《玉堂春》··在西皮导板或流水里,秦川枕在宫先生腿上,听宫先生给他念报纸书刊,说陕甘边赤卫军到了哪里,或者讨论如何往前线物资——那时候秦川已经知道了宫先生所有厂子,包括这栋住宅,都是作为基地存在的,这几亩看似空旷的地下四通八达,尽是防空洞、仓库和地道。
1935年6月,英国政府派遣经济学顾问Sir Frederick Leith Rose前往中国参与币制改革讨论·英国目的在于保护自身在华经济利益··那段时间宫先生几乎翻遍了货币学书籍,他们有时翻拣顺着墙高高堆起的紫檀书箱,秦川总是格外小心,怕碰掉了刻着的绿泥款识,宫先生看他小心翼翼,反倒笑出声。
又不断有银行家、实业家听到币改风声后上门打探财政部动向,聊着聊着就开始讨论官僚主义如何渗透进国民经济,秦川送的那本《盐铁论》倒是派上了用场··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中国银行经济研究室写的那篇《中国金融现状之两个考察》中有宫先生的手笔,那一期东方杂志被秦川翻得页都薄了,书脊也有些散,几乎轻轻拨弄就会自然打开到那一页。
雨前龙井放在绿洋铁筒子里,秦川泡茶手艺甚好,宫先生其实不大会品茶,只顾盯着秦川执壶的手指,像是定窑的白瓷,细腻得不堪一握,他连呼吸都得放轻··那手指会把他送的那枚银圆抛到空中,接住,再抛到空中。
太阳下银圆的反光很亮,但宫先生去花园折一枝玫瑰,亲自剪了刺递给秦川,那时秦川的眼波更亮··宫先生看着那朵红色的玫瑰,那是天边旭日初升时的朝霞,也是秦川汗淋气喘时的脸颊。
秦川有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易经》,顺道问了问宫先生的表字和生日··宫先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转过年便是而立,表字就取’卅’吧。”
秦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却偷偷记了两人的四柱八字找人合算,转日又穿着警察制服以巡视名义去了一趟算命摊,才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说法··泰戈尔说:沉默是一种美德,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沉默,就是一种懦弱。
宫先生从不觉得自己懦弱,但后来总是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勇敢··有一天路过开明书店的时候秦川买了一本《铁马集》送给宫先生,那时候他们就该想到纯粹- xing -是受现实- xing -制约的。
房里的蚊香点着了火,慢慢烧过去,小小三角旗摇摆着,逐渐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又枯萎成灰白蜷曲的齑粉··1935年5月5日,共方叛徒陆海防被捕后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机密,并且主动带特务去抓捕他的上级领导。
此后几个月内,国民党当局顺藤摸瓜,陆续逮捕、枪决了数名苏联红军情报部、□□人员··8月1日,□□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和□□中央的名义发表《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呼吁全国各党派、各界、各军队应当停止内战,集中一切力量抗日救国。
一天晚上,宫先生送了一副纯金的金边眼镜给秦川,问他以后愿不愿意随他策马天山,擒龙南海,看遍五岳河山··秦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毕竟那实在是太遥不可及的事情。
宫先生便抛下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问他过几天要不要去看戏··秦川睨他,那是一个轻蔑的眼神:“你听得懂不会睡着”·宫先生捉他的腰,把他揽回怀里:“我想听《四郎探母》,就听那句’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
宫先生好像忘了告诉秦川他的一半苏联血统,就像秦川忘了告诉宫先生他的父亲是邻市的副市长·· · ·第9章 ·8月24日,湖北高等法院开庭审判约瑟夫·华尔顿,以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起诉。
他被捕后始终以沉默应付一切审讯,《申报》称他为“上海怪西人”··当晚,宫先生私下拜访了严峫和江停,秦川毫不知情··他回来得晚,秦川最近忙着配合侦查队和南京派来的人搜捕遗党,忙得脚不沾地,宫先生回来时只见到了他的睡颜。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仿佛是对他们相识相处的最好总结——·大梦一场··亦真亦幻··次日,宫先生在办公时被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当众押走,江停所在的党务调查处甚至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那段时间,秦川联系了数年未见的同窗、同学、同乡,几乎拎着重礼踏遍了西区豪宅的大门,皮鞋底磨薄到能感知石砖纹理,却心惊地发现宫先生带他四处悠游时不知多少次以他为幌子和舞厅、赌场、酒楼的人交接消息,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数日后,《申报》发布公告,调查发现疑犯宫某为苏联特务,即日起撤去一切职务,查封全部财产,宫犯将送至更高级别机关审判··宫先生被捕后,商界其他同行还没反应过来,严家的贻泽公司已经挤占了宫先生的市场份额,甚至收购了大半厂房,谈判过程极为顺利,动作快得仿佛预谋已久。
宫厂原本的亲信和员工早已四散离职,特务处悻悻而归··又数日,《申报》忽称宫先生案情有冤,不日将释放,等候再行审判··然而宫先生刚一出狱就遭了枪击,再次失踪。
特务处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侦察大队中有共产国际的卧底,很容易就能得到宫先生没死的消息··宫先生被打了一枪,没中要害,在法租界西区的一家偏僻诊所里接受治疗,明里暗里有十多个特务负责监视。
戴笠吩咐一家小报发消息称徐家汇空地上发生一次持枪谋杀案,被害者经某诊所抢救后已无生命危险,不日即可出院··复兴社派宫先生去苏联共产卧底是极早的事,戴笠此举用宫先生钓鱼罢了。
宫先生在复兴社的地位摆在那里,他不会让宫先生死,但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好待遇··先前几天的审讯也不是只做样子,而是要确认宫先生没有“背叛”国民政府。
食水药品三不五时被忘记送来,枪伤反反复复,宫先生身体状况并不太好··在审讯室时他眼前发昏,竟将壁上的徽章看成了秦川送他那玻璃罩子里的珐蓝自鸣钟,怎么看怎么模糊,差点开口询问时刻。
好在及时住了口,没叫出秦川的名字来··后来被送到诊所,病房被改造得堪比牢房,门窗都钉了木板,只留一扇气窗,每天只有半个时辰能透过日头来··宫先生其实很需要睡眠来弥补连日亏损、让身体努力自愈,但他每天都醒得很早,不眨眼地看阳光镶嵌在方框上,像是一片金边眼镜。
这一出《捉放曹》,他站在了台前··半座城市以外,严峫和江停拦着秦川,一个好言相劝,一个冷言冷语,都是一个目的:不让他参加共产国际组织的营救行动。
秦川试探问为何不怕苏联人将宫先生灭口,江停不语,严峫却忍不住呵斥秦川,他非乌盆,你非别古·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秦川那时候才隐约从江停的态度里察觉到,宫先生有太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十月某日,诊所发生枪战,苏联人和国民党特务各有伤亡·局势胶着时忽起大火,秦川和严峫带稽查队赶到时只剩满地焦尸··宫先生被宣告死亡··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都烧成了令人作呕的黑屑,火烧火燎的焦糊味混合着尸体腥臭,病房四面梁柱都摇摇欲坠。
秦川这段时间早已形销骨立,只靠一口提起不肯放下的气撑起他文质彬彬的皮囊·他面容消瘦,显得眶骨深陷,目光里带着骇人的狠意··旁人触及皆是一凛,便不敢劝阻,由着他翻拣了宫先生病房里的那具碎尸。
满地血泥渗进开裂的土地,秦川终于挑出一地狼藉里唯一一块硬币大小的完好皮肤,上面有一点淡棕色瘢痕··他知道宫先生全身上下洁白如玉,并无一星半点痣、痦、斑之类的标记。
秦川心中舒一口气,几乎要因突如其来的放松而失了支持自己所有行动的力气,险些栽倒·严峫及时扶了他一把,秦川却看到严峫表情复杂,并无丝毫轻松··从特务尸首的位置追溯可能的逃脱方案和火势蔓延路线,宫先生换尸出逃时必然少不了国民政府特务的配合。
他在秦川来的半小时之前离开,也像是离开了某条秦川以为他们会一直一起走下去的路··天光消失,- yin -云笼罩着这座城市,秦川怔怔站在焦黑坍塌的废墟里,却像是全身都被浸在冰水里,从鼻腔到肺部都灌满了刺骨的冰碴。
然而他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连严峫都看不出他那一刻在想什么··几小时前的熊熊烈焰包裹着浓重黑烟冲上天空,旋即尽数收在秦川瞳底,映得他眼睛尤其明亮,像能烫穿夜幕的爝火。
但那时的秦川并不知道,这一地尸骨、断壁残垣,将是接下来三十余年里,他和宫先生最近的距离··秦川正式加入□□上海中央局,从此改戴银边眼镜··有一次杜月笙出门,秦川看到他的座驾是一辆簇新的凯迪拉克,车型依稀有些眼熟。
后来,他打听到青红帮新来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通”字辈掌事··秦川释然一叹,郁结于胸的块垒仿佛化作白雾,又在半空中转瞬消散——随即却有更深的疑虑浮上心头,让他有时难以入眠。
他搬进了那栋不知如何写了他名字的四层别墅,协助严峫管理工厂,艰难地辗转向正在艰苦长征、反围剿的红军运送物资··别人开始叫他“秦老板”。
1935年11月4日,国民政府宣布全国开始实施法币政策,以中央、中国、交通三大银行发行的纸币为法定货币,白银收归国有,限期以法币兑换银币,银圆已非合法通货··秦川独自去看了孟小冬与章遏云在黄金大戏院的义演,钱夹里始终放着一枚不能流通的银币,背面乘风破浪的帆船已经磨得发亮。
1935年12月9日,一二九运动爆发··那时已是国民政府力行社中流砥柱的宫先生乔装在三泰码头的沪南戒烟医院远远见了秦川最后一面,随即远赴日本··1937年8月10日,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中国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上海沦为孤岛。
宫先生返回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为日本特务机关特别调查组工作,同时在戴笠手下担任上海区国际情报组第二站站长··8月13日,国军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
秦川已因工作出色升为行动组组长,亲自深入侦查日军在虹口的海军军火仓库时却被组织中的叛徒出卖,险些暴露··海军军火仓库炸毁后日军震怒,处处风声鹤唳。
宫先生听到消息立即前往上海八路军办事处,与刘少文、吴成方交谈整日,归后静坐一夜··他想起他对秦川说的话:“所以秦队务必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放到死路里。”
秦川没听他的··他想他自己说过的话:“这种时候应该以大局为重——比起一个警察,我们好不容易打进去的’钉子’更不能暴露。”
那他也不听自己的··《孟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为与不为之道也··他早就说过:“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破晓时分,宫先生沐浴更衣,西装革履一如往日,起身出门,朝着迎面而来的日本特务微微一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宫先生遭受数日吊腕拷打、烙铁、拔指甲、铁梳、老虎凳折磨后“不堪重刑”,供出一批同伙,皆是汉女干或国民党亲日派,无一延安同志。
从此碧落黄泉,杳无音信··或金风玉露、巫山云雨,或披坚执锐、马踏蓝关,都不过是一个壮阔故事里的青萍之末··家国天下,天下家国·· · ·第10章 ·1937年11月,杜月笙拒绝了日本人的拉拢,迁居香港。
年底,“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成立,简称军统··1938年3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成立,简称中统··1940年3月,汪精卫在日本的扶持下于南京成立伪政府,严峫、江停、秦川等人均在伪政府任职,并先后加入军统或中统。
他们各自手上都沾了同胞、同行的血··有时秦川彻夜在惨白的灯泡下用刑,前一夜还是共同企盼美好未来、商谈抗日救国的同志,今天便在他面前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而他就是刽子手,那一身伪政府的狗皮仿佛跗骨之蛆,让他浑身都泛着难以忍受的刺痛。
然而恍惚间,他看到墙角仿佛立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俊雅身影,耳中便响起那内蕴破釜沉舟孤勇的沉稳嗓音:“你必须踩着他们的血往上走,做更大的贡献,直到打破错误的秩序、恢复人人平等。
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以·以杀去杀,虽杀可也·”·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江停对严峫说过:“这条征程漫长艰难而无止境,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有时甚至连辞职或退休都无法将这条路从生命中抽离。
能身披国旗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中途就离开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进岔道,再也无法并肩战斗·”·秦川入党的动机其实远没有那么高尚,但不知不觉间,城头变幻大王旗,他却已经走了那么远。
宫先生追求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的大义,宛如夸父追日,一场轰轰烈烈,最终却戛然止于儿女情长··而秦川已经坚定不移地踏上了这条正确的、由无数先烈、战士、同志的骨肉砌成的路。
同胞来自五湖四海,一期一会,又奔赴大江南北··或骑汗马出长城,或成无定河边骨,虽九死其犹未悔··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命运的轨迹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形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世人尽数裹挟在其中。
他们必须踏着那些英灵的血走下去,一直走,直到看见光明··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秦川迭立奇勋,戴笠甚至把他召到香港特别予以奖励。
在香港时,秦川迟疑良久,还是没有去拜访杜月笙··那时他“任职于”军统上海区国际情报组,根据组织安排充当汉女干,打入日本谍报机关··他在找一个人,但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在那个人没能走完的路上。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秦川作为伪政府狗官被押去行刑,戴笠暗中派人偷梁换柱,保了他的- xing -命··多么熟悉的情节··他们相处不过半年,分别已经十年。
秦川至今不知宫先生的下落,但他已经在十年前宫先生走过的路上越走越远··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真正的战争刚刚开始··9月,杜月笙返回上海,重振旗鼓。
秦川代表重庆政府劝说杜月笙留在上海——这也是宫先生曾经做过的事··席间,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宫先生境况,却拿到一封十年前宫先生的简短手书:·“一愿抗日成功、海清河晏,二愿革命成功、国泰民安,三愿秦岭绵长,川河永寿。”
大概是担心宣纸脆弱不好保存,信上裱了一层金箔,已经沉成了黄河泥沙的颜色··薄薄一纸家书,便是心头泰山落定··秦川轻轻地捏着纸,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便把手放在桌子上,结果连桌子也在抖。
心脏忽然无规律地紧缩起来,有几秒之间他甚至不太喘得过来气,像是冥冥中窥破了什么东西似的··杜月笙看着秦川的表情,回忆片刻,补充道:“我也已经九年多没见过他……当时我问宫老板这信交给谁,他说会提起他的人没有第二个。
他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我记到现在——他说,希望来世你可以选择自己善恶的尺度,以及,希望来世见你第一天就把你拐上床·”·秦川闻言大笑,凭栏倾盏,其声若哭。
战后的上海百废待兴,弄堂里咿咿哑哑的胡琴听起来像幽沉的庙堂祭乐·从高处看去,零落炊烟连成一条蜿蜒河道,向远方天际漫漶而去··别墅早已在被日本人的空袭中炸毁,地下的物资和防空洞庇护了不知几许革命同志,屋里所有值钱的物件早已换作武器药品送往了前线,现在只剩一片荒芜。
这万家灯火看似一如既往,但秦川知道少了他等的那一盏,他甚至不知要去何处寻找··是夜,秦川酩酊大醉,梦中故人来··他开始反复做梦,梦到那些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梦到他们坐火车转海参崴去圣彼得堡,再穿过平原冻土飞到马赛,再游遍欧洲,最后住在地中海的小岛。
醒来时一室冷寂··军统的办公室逼仄得像是棺材,总是压得秦川喘不过气来,但他寻寻觅觅,终于来到了他的梦中江南、世外桃源··从此不梦闲人,唯梦君。
所有雾里看花的梦境都具象成宫先生的身影,山海关是他,岳阳楼是他,渔舟唱晚是他,醉卧沙场是他,二十四桥明月夜是他,一片孤城万仞山是他··他是血色的时间洪流中唯一的定海神针,深深扎进秦川心口。
西伯利亚的冷风卷着惊心动魄的冰雪呼啸而来,又在上海漩涡般的重重楼宇里消失不见·路过的旅人见了这一场声势浩大,其后一生都追逐逝去的光华··1949年,国民政府败退台湾,新中国成立。
秦川留在上海,任职于华东局联络部第一工作委员会,负责肃清留在大陆进行暗杀、破坏等活动的军统,同时竭力追溯十五年前的情报组织活动··他一生未婚,工作几乎废寝忘食,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去梨园听《四郎探母》,有时只听了第一折 ,便起身离开。
他又换回了金边眼镜··但那副眼镜似乎太老了些,眼睛边是真金,但时日太久,颜色已经发暗了··【1968年,□□时期·】·【注:上面这一段的原话在第一次审核时被标注出来了。
然而,这句话百分之百引用自百度百科“□□”词条内容,也是我国历史教科书上原话,作者一字未改·晋江网站如果坦坦荡荡,那么审核都不应该对这句话有异议,除非是不尊重、不正视我国历史事实,对客观发生过的历史事件存有疑虑。
】·【再注:1968年之后的半句话第二、三次审核时被标注出来了,大概是由于晋江不尊重、不正视我国历史事实,对客观发生过的历史事件存有疑虑,因此不能出现我国史实原话,故此删去。
晋江是一个拥有正确历史态度的好平台,令人佩服·】·秦川在伪政府工作的履历被翻出来,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清··红`卫`兵要拉他去□□,他没做反应;红`卫`兵要摘他的眼镜,他拦了一下,就挨了打。
前世今生民国旧影阴差阳错·文斗变成武斗··场面瞬间一发不可收拾,他一把年纪居然还撞倒了几个红`卫`兵,红`卫`兵当即怒了,抡起带倒刺的铁钩子,把他后背刮得见了骨头,在满地血肉里扯着他去游街。
眼镜跌在地上,又被无数人碾过··秦川眼里的光也灭了,碎入尘埃的仿佛是支撑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根骨头··他走过血雨腥风,扛过斧钺加身,风霜雨雪皆不能侵蚀,却始终少了一截魂魄。
秦川不久便伤重去世,没有子女延续血脉,没有遗言交代后事,仿佛川流入海,从此渺无踪迹··红`卫`兵翻箱倒柜,搜走了他所有的财物、书信,其中有一片写着信的金箔版纸被一个贪财的红`卫`兵悄悄收了起来,居然得以保存完整,后来辗转被博物馆收藏。
1998年,学校组织爱国教育,17岁的秦川前往博物馆参观,在一封1935年的金箔纸书信前驻足良久,那笔迹苍劲柔韧,有如行云流水,泼墨快意,他却看出了一捧藏头露尾的柔情。
隔壁的中华货币变迁展览馆里,一枚民国时期的银币正在灯光下反- she -着温柔的光芒··那时,岳广平尚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他却仿佛从展出的文物中得了难以言喻的指引,就像指针摇摆后终于回到了最正确、也是唯一的位置上。
秦川报考警院··2014年2月,闻劭死后,33岁的秦川在掸邦的边陲小镇落脚,与宫先生再次初遇··秦川选择了自己善恶的尺度,宫先生见他第一天就把他拐上了床。
2020年2月,宫先生带秦川前往欧洲度假·那里有飞鸥渡越长空,地中海湛若蓝宝石,翻卷起着雪白的浪花··斗转星移,虚空中的齿轮一直在严丝合缝地转动。
时间轰然奔流,将每个人渡至难以预测的远方··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
(本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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